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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學誠:高山景行 精嚴淹博———為紀念劉君惠先生逝世十年而作 https://www.linglab.cn/news/28882021年08月11日

高山景行  精嚴淹博1

——為紀念劉君惠先生逝世十年而作

 

劉君惠先生小傳

 

先生名道龢,字君惠,號佩蘅,以字行。四川成都人。1912年10月27日(壬子年庚戌月丙子日,農(nóng)歷九月十八日)生。

先生1937年畢業(yè)于國立四川大學中文系,畢生從事教育工作。1937年至1941年任四川省立成都師范學校教員,1941年至1947年任四川大學、金陵大學中文系講師、副教授、教授,1947年至1948年任中國鄉(xiāng)村建設學院教授,1948年至1949年任中國公學中文系教授兼系主任、南林文法學院教授兼中文系主任、代院長,1949年以后任川北大學、四川師范學院/四川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

先生曾從蜀中鴻儒趙少咸先生問學,早年受章炳麟學術思想影響甚巨,對哲學、文學、史學、語言學均有研究。新中國建立前,先生在金陵大學文學院主編的《斯文》月刊及金陵大學文學研究會會刊上發(fā)表有關我國歷史文獻的論文,同期主講訓詁學和諸子專書研究,撰有《諸子學導論》,編輯《訓詁學名著選編》,著有《方言疏證續(xù)補》等;在中國鄉(xiāng)村建設學院院刊發(fā)表《龍山十二論》,系統(tǒng)討論中國文化史上的許多重要問題。新中國建立后,先生精力聚于漢語、漢語學和漢語學史。在川北大學、四川師范學院/四川師范大學先后講授過現(xiàn)代漢語、古代漢語,為研究生主講訓詁學;1955年由四川師范學院印行教材《古漢語》與《古漢語參考資料》,1980年撰成《訓詁學略例》,于1984年由成都中醫(yī)學院印行,參編《漢語大字典》并擔任編委,撰寫《莊子字義疏證》。先生一生發(fā)表過很多重要論文,影響深遠者如《論王國維爾雅草木蟲魚釋例》 《論王念孫方言疏證補》《讀黃侃論學雜著》《詩豳風七月新探——兼論語言與文化的聯(lián)系》《是尊重古訓,還是墨守古訓》等。

先生1999年10月31日辭世,享年88歲。

先生治學之座右銘曰:審名實、重佐證、守規(guī)律、戒妄牽、斷情感、汰華辭。1986年夏,先生綴朱熹句“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yǎng)轉(zhuǎn)深沉”為聯(lián),頌祝張永言先生壽,其題記曰:“永言同志窮研故訓,博綜文史,新知培養(yǎng),舊學商量,探索愈深,涉獵益廣,征九服之異言,考六代之絕語,辨章風謠,曲通萬殊,燭照之匠,自成一家矣?!贝搜韵壬嘧惝斨?。

先生擅書法、精音律、諳熟醫(yī)書,作詩填詞則終生不輟。

先生為人儒雅方正、溫柔敦厚,可謂高山景行;先生治學博古通今、中西融通,堪稱精嚴淹博。

 

 

 

一、初識先生

 

1983年10月,中國訓詁學研究會在揚州召開“紀念段王學術討論會”,這是繼武漢(1981)、蘇州(1982)之后中國訓詁學界的第三次盛會,大家云集,盛況空前。我有幸與會并參與會務,在這次研討會期間第一次見到了先生,并從此與先生結(jié)下終身師生之緣。

研討會在揚州第一招待所召開,大多數(shù)與會代表也都住在那里,胡厚宣、殷孟倫、周祖謨和君惠先生等德高望重的老一輩學者則住在招待所對面的珍園。珍園是揚州古老的名園,先生下榻在園內(nèi)深處幽靜宜人的一個套房內(nèi)。記得那是一天晚飯后,我隨訓詁學研究會副秘書長、揚州師范學院趙航教授去拜望先生。先生身著中山套裝,腳登圓口布鞋,朝后梳理的烏發(fā)一絲不茍,慈眉善目,和藹可親。那晚趙航教授和先生談到了訓詁學的歷史和現(xiàn)狀,談到了揚州學派與段玉裁和二王,談到了趙航教授正在研究的課題。先生知識淵博、思路縝密,論及前修先賢肅然起敬,談及研究現(xiàn)狀憂心忡忡;先生雖年逾古稀,但神采奕奕,川腔通語,娓娓道來;因為有我這樣一個后生小子侍坐在側(cè),先生總是深入而淺出之,并不時面對我作些補充性解釋,灼見真知,明白曉暢。其時我已有意報考研究生,但還沒有最終選定報考哪位先生,此時暗下決心:君惠先生就是我要投考的導師!

會后我把報考君惠先生研究生的想法告訴趙航教授,他旋即致信舉薦,先生1984年元月9日復信趙航教授表示歡迎,并有話轉(zhuǎn)達于我,第一層意思是告訴我需要讀些什么書,第二層意思是告訴我學習的原則:“復習書目,殊難悉舉,舉其要者,亦即高名凱、葉蜚聲、王力、胡裕樹及黃伯榮數(shù)家之書,熟讀深思,自然有得,便可裕如也?!薄白x常見書,練基本功,不必旁騖也?!薄白x常見書,練基本功”,這句話對于希望走上學問之路的年輕人至為重要,我常常用先生這句話回復咨詢考研的學生,因為先生這句話是至理名言,是真理!

由于時間倉促,1984年應試時外語得分距線太遠,結(jié)果名落孫山。此后一年按照先生的教導靜心讀書備考,1985年度報名后我把已經(jīng)刊發(fā)的14篇大小文章,包括在《中國語文》上刊發(fā)的小文,給先生復印郵寄過去,先生很高興;1985年初試,我的政治和專業(yè)課考得都非常優(yōu)秀,但是外語還是沒有過線。先生為此親自到學校、四川省教育主管部門申請破格給我面試機會,當最終獲準的消息確認后,先生于1985年4月5日馳書趙航教授云:“請轉(zhuǎn)告華君,準備復試,預計月內(nèi)即可發(fā)出通知也。”興奮之情溢于言表。沒有先生的切實幫助和提攜,就沒有我之后的學術之路,因為當時我所在的單位明確告訴我,這是給我的最后一次報考機會。我的學術和學術之路,是先生奠定的,我永遠感激敬愛的先生!

 

二、承學師門

 

1985年秋天,我如愿忝列先生門墻,在四川師大的三年以及畢業(yè)后到揚州工作的十年,我一直在先生的悉心指導下學習、研究。

我曾計劃研習高郵二王,而最后決定專攻揚雄《方言》,則是接受了先生的意見。自漢以來,由于特殊的歷史文化原因,歷代學者并沒有像對待《爾雅》《說文》那樣重視《方言》,所傳版本舛誤很多,研究成果也相對較為單薄,《方言》的整理和研究得從最基礎的工作做起,困難很多也很大,而對我來講,這種專題系統(tǒng)研究則是全新的。所以大到版本流傳、前人研究的評價、今天研究的路徑,小到如何收集材料、整理資料,先生都給我以具體指導;我的讀書心得、小論文、階段成果,先生都細致審閱、親筆批改,甚至查好資料抄在卡片上帶給我。

先生還給我引見了很多著名專家學者,并使我有幸得到了他們的指點,老一輩學者如周祖謨、蕭璋、姜亮夫、蔣禮鴻、李運益等先生,當時的中年學者如張永言、趙振鐸、王寧、許嘉璐、郭在貽等先生,到這些先生府上求教時我都帶有先生的親筆信。先生經(jīng)常對我說的一句話就是,老師不僅要把你帶進學術,還要把你帶入學術界。先生這樣說了,也這樣做了。

我從1986年初開始梳理歷代研究成果,特別是清代成果,在攻讀碩士學位期間做了一百多萬字的卡片,裝了滿滿兩只紙箱,并在其后數(shù)年內(nèi)陸續(xù)完成了郭璞、戴震、王念孫、盧文弨、劉臺拱、錢繹、周祖謨等人的專書專論,其中錢繹論成為碩士論文,君惠先生領銜著述的《揚雄方言研究》一書第三編就是我上述成果的概述,而各篇專論則收入了1991年出版的論文集《潛齋語文叢稿》中。

1988年夏季畢業(yè)離開成都直到1998年暑假之前的十年間,我在揚州的研究繼續(xù)在先生指導下進行,主要資料的收集整理和匯校匯證的計劃都曾經(jīng)得到先生的指教。歷代主要注家研究的完成以《〈方言〉研究的歷史鳥瞰》于1992年發(fā)表為標志,此后主要致力于更廣范圍的材料搜集,同時針對周祖謨《方言校箋》做補正工作,并著手匯校匯證的具體準備,《方言》的整理與研究在繁重的教學和管理工作間隙堅韌地繼續(xù)著。

1990年仲夏,我應約返回獅子山參加《揚雄方言研究》一書定稿,先生得知我的《潛齋語文叢稿》編成,欣然題簽,年底讀到拙著校樣后援筆賜序,字里行間洋溢著鼓勵獎掖之情。在這次會間,我還帶去了一份訓詁學文選的編寫計劃,先生詳細審改了我的選目和體例,至今遺憾的是,《中國歷代訓詁學文選》于1984年出版前屈從出版社壓縮篇幅的要求而刪去了先生希望入選的個別文章,希望未來能夠有機會補救。

可以告慰先生的是,后來到上海攻讀博士學位,完成了周秦漢晉時期資料的爬梳、研究,基于這一研究而于2001年完成的博士論文《周秦漢晉方言研究史》在2003年被評為全國百篇優(yōu)秀博士學位論文,2004年獲得上海市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優(yōu)秀成果獎,2006年獲得全國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優(yōu)秀成果獎;更可告慰先生的是,《方言》校釋匯證的工作于2005年脫稿,一百萬字,成果《揚雄方言校釋匯證》2006年由中華書局出版,2007年經(jīng)由王寧先生和魯國堯先生推薦,被評為王力語言學獎一等獎。

 

三、關于反訓

 

訓詁學上的反訓,是我學習、研究古漢語關注的第一個題目。徐世榮先生在1980年第四期《中國語文》上發(fā)表了《反訓探原》一文,讀了之后有疑問,也有一些不同看法,在揚州師院王善業(yè)教授的指導下,我?guī)е鴨栴}選擇《詩經(jīng)》作窮盡研究,1981年年初寫成一篇長文,為了便于發(fā)表,分解為兩篇,一篇題 《讀〈反訓探原〉》,直接就徐世榮先生文章中的三個值得商榷的問題進行討論,一篇題《〈詩經(jīng)〉反訓詞拾零》。

其后幾年,刊物上又發(fā)表了好幾篇關于這一論題的文章,一方面因為自己學外語,準備考研,精力不夠,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自己在認識上沒有深化,暫時還不能在理論上和實踐上厘清一些問題,所以沒有繼續(xù)介入討論。獅子山上先生的精辟見解使我豁然開朗,我隨即展開后續(xù)研究,陸續(xù)發(fā)表了《五十年來反訓研究情況綜述》《反訓研究三題》和《繼承和借鑒都要實事求是——讀〈從“反訓”看古漢語詞匯的研究〉》三篇文章。

《反訓研究三題》發(fā)表在《四川師范大學學報》1986年第3期上,該文表達了我關于反訓問題最核心的意見。文章中闡述的三個觀點是:“反訓詞是客觀存在的語言事實”,“反訓詞的范圍不能任意擴大”,“反訓不是一種研究方法”。文章發(fā)表后,遵先生之命寄呈郭在貽先生指正,郭先生1986年7月22日復信道:“惠贈大作,頃已奉到。捧讀一過,無任欽佩!近年來對反訓現(xiàn)象之研究,觀點極為混亂,其弊在好異求奇,乃置客觀事實于不顧。大作明晰透辟,有摧陷廓清之功,殊可嘉許?!边@篇受到郭先生充分肯定的文章,觀點主要來自先生。1985年11月20日陪侍先生,就反訓問題談自己的困惑并請教先生。先生說:我在給 1979級研究生講課時就指出,反訓不是一種訓詁方法,如果把它看成是一種訓詁方法,就掩蓋了“反正同詞”或“反正同源”現(xiàn)象的實質(zhì)。先生對我再次強調(diào)指出:反訓不是一個訓詁方法,而是一個客觀存在的語言事實。

《語文導報》1985年7、8兩期上發(fā)表了蔣紹愚先生題為《從“反訓”看古漢語詞匯研究》的文章,該文正面闡述的主要觀點我們都很贊成,但是我們對蔣先生把以往反訓研究中存在的問題都歸咎于“古代的訓詁學家”、把值得肯定的科學方法都認為是“現(xiàn)代語言學的方法”感到難以接受,并認為這一問題涉及到歷史科學研究中繼承和借鑒的問題,即繼承和借鑒到底應該遵循什么原則的問題?我在《揚州師范學院學報》1987年第1期上發(fā)表了《繼承和借鑒都要實事求是》一文, 針對蔣先生的文章發(fā)表了我們的不同意見。這篇文章的主要觀點也是來自先生。1985年11月28日陪侍先生時,向先生介紹了蔣先生的文章和我的困惑,先生說:以往反訓研究中存在的問題不少,確實值得檢討;但是不能把反訓研究中的存在問題一股腦兒都算在傳統(tǒng)訓詁學的帳上,現(xiàn)代語言學的理論和方法也不是什么都對、什么問題都能解決;如果不這樣看就不是實事求是的科學態(tài)度。先生認為需要撰文辨正,這是重要問題,是具有方法論性質(zhì)的問題。

 

四、《說文》研究

 

在揚州師院讀本科期間,我在王善業(yè)教授和趙航教授指導下讀過一些書,花功夫最多的是段玉裁的《說文解字注》。記得《說文》段注是同學幫我從一位中學退休教師那里借到的,叢書集成本,每次只借給我兩冊,還回去才會借給我下面兩冊,因為太喜歡這部書了,怕以后借不著就動手抄錄,當段注影印本在上海出版時,全書即將抄完。這是一段非常有意義的“原始”訓練,從某種意義上講,這種訓練一直惠及我此后的學術研究。

在讀段注的過程中,我曾經(jīng)思考過一些問題,一來是因為這部體大思精的著作很難貫通,二來是因為自己還沒有讀過幾部經(jīng)典原著,所以沒有敢于下筆。來到獅子山不久,我把讀段注的情況和一些思考跟先生談了,先生支持我先做關于“一曰”條例的分析工作,先生說:這樣切入口小,便于把握,而且做這樣的小題目研究也有助于深入學習段注。當我準備撰寫文章時,看到《江西師范大學學報》1985年第1期上發(fā)表了張志德《〈說文〉用“一曰”的體例和作用》一文, 不過由于自己下了功夫,細讀張文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不少問題,比如所下斷語有與《說文》不盡符合者,概括義例尚有遺漏者,審例偶有粗疏或引例有與綱目不安者,等等,因此在總結(jié)以往研究成果的基礎上于1985年11月撰成《〈說文〉“一曰”義例試說》,后來發(fā)表在《內(nèi)蒙古師大學報》1986年第4期 上。這是我到先生門下寫成的第一篇論文。

《說文解字》里有“某與某同意”這樣一個術語,徐鍇已經(jīng)注意到了,段玉裁、王筠也都講過,但是清朝以降就沒有人再去深究它了,我自己讀《說文》讀段注時也沒有過多關注它。1986年11月13日陪侍先生,先生認為《說文》中這一現(xiàn)象值得深究。先生說:“某與某同意”的“意”不是指詞義相同,與《敘》中解釋六書所說的“同意相受”之“意”也不同,這個術語應該是指某字與某字造字的構思方法相同,前人所說都沒有切中肯綮,今人也都忽略了這個條例。我隨后邀同門曾曉云一起做這個題目,我們先把《說文》中的例子窮盡搜集,然后把《說文》解釋語和《敘》中所出現(xiàn)的“意”全部找出,接著進行分類研究,結(jié)果有了重要發(fā)現(xiàn):第一個發(fā)現(xiàn)是,《說文》中實際存在著三個意義不一樣的“意”,即“同意相受”、“意內(nèi)而言外”和“某與某同意”?!巴庀嗍堋钡摹耙狻笔侵皋D(zhuǎn)注字之間相同的意義;“意內(nèi)而言外”的“意”相對于“言”而言,是指文字的內(nèi)容;“某與某同意”的“意”是指創(chuàng)制文字的意圖。第二個發(fā)現(xiàn)是,“六書”和“某與某同意”雖然都是講文字構造,但前者是后人對構造方式的總結(jié),后者則是許慎探索文字創(chuàng)制思維規(guī)律的概括。第三個發(fā)現(xiàn)是,上述解釋不僅能夠全部適用于所有例子,而且彌補了我們對許慎文字學思想認識的缺環(huán),即補充了“文字創(chuàng)制規(guī)律”,此規(guī)律和“文字結(jié)構規(guī)律”、“文字運用規(guī)律”一起構成許慎文字學三定律。1987 年5月,研究成果由我最后寫定成《“某與某同意”與許慎的文字學思想》一文,1988年先后發(fā)表在內(nèi)刊《渝州大學學報》和公開刊物《青海民族學院學報》上。

 

五、《箋疏》研究

 

1985年寒假開始思考學位論文選題。我想過系統(tǒng)討論反訓,但是擔心這個題目沒有后續(xù)研究空間;我想過研究《說文》段注,尤其是段注的義例闡發(fā),但是擔心自己不能勝任;我也想過從訓詁學的角度研究高郵二王,但是不知道從何處下手。春節(jié)后返回成都途經(jīng)南京拜訪徐復先生,徐先生鼓勵我做《廣雅疏證》。1986 年3月4日到府上給先生拜年,向先生匯報了自己選題的思考和徐復先生的建議。先生沉思良久,給了我指導意見,這一意見影響了我二十多年來的學術研究,并且還會繼續(xù)影響下去。

 先生指導說:好選題至少應該具備三個條件,一是要有價值,二是要適合自己,三是要能有后續(xù)發(fā)展。你的思考和徐復先生的建議都符合這三個條件,但是對你來講,這三個條件的滿足還不是最為充分。建議你做錢繹的《方言箋疏》,今后可以由此展開對揚雄《方言》的整理與研究。在秦漢時期最重要的幾部語言學著作中,《方言》最具語言學性質(zhì),而后人對它的研究最為薄弱,因此發(fā)展空間最大;在研究中把《箋疏》和王念孫的《廣雅疏證》進行比較,會有重要收獲;過去對《箋疏》評價過高,實際情形是,錢氏講對了的多數(shù)是抄自王念孫,不用王氏的觀點材料時就往往會出錯??梢韵茸x戴震的《方言疏證》,因為戴氏在書中已經(jīng)一一指明了《廣雅》本自《方言》的內(nèi)容,在此基礎上把王氏的材料找出來,再去審查錢氏的《箋疏》,有余力則可以把審查的范圍擴大到乾嘉時期的訓詁名著。

先生給我明確了選題,指出這一選題的價值和未來發(fā)展,同時還指導了研究方法以及具體操作路徑,我至今一直在這一最重要的指導意見下從事研究。此后近兩年,我的主要精力聚于《箋疏》。我的研究分為五個主要步驟:第一步讀戴氏書,摘出為《廣雅》所本的條目,然后讀《廣雅疏證》和《箋疏》中對應的內(nèi)容,做成對比卡片;第二步編制《爾雅》《方言》《說文》《廣雅》被釋字索引,把清代研究上述著作的權威疏證本納入其中;第三步全面閱讀《箋疏》,從???、疏解的各個層面,對照前人研究成果逐條審核,并用今天的學術眼光進行鑒別;第四步分類綜合材料,逐類分析研究,提煉觀點;第五步結(jié)構全文提綱,撰寫論文。對一個碩士生來說,這一課題的工作量很大,光是卡片資料就做了一百多萬字。但是我覺得那是非常快樂的一段時光,有緊張狀態(tài)的快樂,有生活充實的快樂,更有大大小小發(fā)現(xiàn)不斷出現(xiàn)的快樂。

先生的指導貫穿于我的研究和撰寫碩士論文的全過程。

當材料搜集基本完成而進入分析研究階段時,先生多次把材料和啟發(fā)性的話寫在稿紙上帶給我。比如:“《方言》‘逞、苦、了,快也’,錢疏:‘苦為快急之快?!稄V雅》‘苦,快也’下,王念孫有疏證,錢即襲用王說,試評其得失?!北热纾骸啊斗窖浴贰礓?、帗縷、葉褕,毳也’,郭注:‘皆謂物之捍蔽也?!跽f‘捍蔽’當作‘行敝’,錢疏以‘毳’為獸細毛;又不用王說,仍以‘捍蔽’索解。試論之?!毕壬€把自己撰寫的文章及時給我參考,其中提交給四川省語言學會1987年年會的文章《方言箋記》就給我很多啟發(fā)。

當分析研究基本結(jié)束而進入構思寫作階段時,先生又于1987年暑期介紹我訪問了很多學者,先生在給各位學者的信中總有這樣一句話:“華生劬學多才,思精力果,伏望推愛,進而教之?!泵慨斘曳啴斈陱陀×舸娴倪@些信件時,就能感受到先生的摯誠關愛,就被先生的提攜之情深深感動。在看過我的論文開題綱要之后, 先生于1987年9月10日再次指導說:評價錢疏需要把握好三點,一是如何看待錢疏的詳贍。材料觀點的來源是實質(zhì),詳贍只是表面現(xiàn)象。二是如何看待使用前人的觀點材料。要考察有沒有自己的剪裁,淹博而失之繁蕪則不可取。三是如何站在學術史的高度審視。評價前人的學術工作,要能從縱橫兩個維度去觀察,要平心靜氣,要公允。

 

六、《方言》注家

 

做錢繹《方言箋疏》的歷史評論,核心材料必然涉及兩個方面,一個方面是歷代注家,一個方面是《方言》本體。前代注家的成果是評價《箋疏》貢獻的依據(jù),后代注家的成果是討論《箋疏》舛誤的參照,因此完成《箋疏》的學術史評論,歷代注家的成果需要全面梳理;不管是《箋疏》,還是歷代注家,他們的研究對象都是揚雄《方言》,因此一切有助于《方言》研究的文獻材料都應該加以搜集,并對《方言》本體展開新的研究。1986年9月16日,我在日記中記下了包含上述內(nèi)容的宏大科研規(guī)劃,1987年3月23日到先生府上問學時匯報了這一規(guī)劃,先生十分贊賞,希望我一步一個腳印地做下去。

歷代《方言》注家研究成為《箋疏》研究開始之后首先考慮的課題,我列出了郭璞、戴震、王念孫、盧文弨、劉臺拱、錢繹、周祖謨等作為專題研究的對象。當年10月完成碩士論文《箋疏》論稿,正好趕上先生主持的《揚雄方言研究》獲準列入四川省社科規(guī)劃,先生邀我負責第三部分“《方言》注家研究”,于是歷代注家研究直接在先生指導下展開。1987年12月《論錢繹〈方言箋疏〉》定稿,1988年4月《論王念孫的〈方言〉研究》、 《〈方言〉郭璞〈注〉條例述補》脫稿,1988年5月《論郭璞〈方言注〉》完成。畢業(yè)后到揚州工作的第一年在外地教學,注家研究被迫中斷。1989年6月《論戴震的〈方言疏證〉》撰就,1989年9月《論盧文弨〈重校方言〉》完稿、1989年 11月《劉臺拱〈方言補?!嫡撀浴穼懗?,兩稿1990年3月改定,1990年4月《周祖謨〈方言校箋〉淺探》殺青。至此,計劃中的注家專論全部完成,凡16萬余字,隨后根據(jù)先生之前明確的課題要求,壓縮成7萬多字的書稿。2我沒有能夠參加1991年先生八十華誕紀念活動,很是遺憾,因此利用上述研究基礎撰成了《〈方言〉研究的歷史鳥瞰》一文為先生祝壽,發(fā)表在1992年出版的《學人》學術集刊上。

畢業(yè)后所以能夠順利完成注家研究任務并撰成書稿,完全是因為有先生的鼓勵和指導。先生得知我將到外地承擔教學任務而心有焦慮的情況后,1988年8月26 日來信勸慰曰:“足下承擔教學任務綦重,校外奔馳尤勞,張橫渠所謂‘玉汝于成’者,足下當欣然順受之。常熟、高郵皆勝地,教澤宏敷,江山多助,足下宜樂此無疲也。著述之事亦當不廢……但望頤節(jié)耳?!薄伴_拓萬古之心胸,推倒一世之豪杰,吾輩一室之中,自有千秋之業(yè),我屬望于足下者至殷且切?!?989年10 月20日致書先生,求教注家研究書稿具體要求,先生于11月1日復信曰:“我輩數(shù)人研治《方言》,自辟新途,庶幾如顧寧人所嘆采銅于山者異于攬廢鐵以充鑄者矣。足下所撰《方言》注家有揚榷、有抽繹、有訂正,可為治《方言》者啟辟門徑,左右采獲,方面廣而功用宏,甚可喜也。字數(shù)稍多,可以恰當壓縮,明年相晤時再從容商榷何如?”并再次給我鼓勵曰:“吾輩一室之中,千秋之業(yè)無窮,末契惟托之足下矣?!背茏嬷円患遥渌覍U撏旮搴笥?990年4月初寄奉先生,先生于當月15日復信曰:“《方言》注家述評已完成六家,愚以為大體既得,周祖謨箋疏可以存而不論。”“揚雄《方言》為懸日月不刊之奇書,我輩坐一堂而共議,探本窮源,左采右獲,其樂無窮也。”

 

七、先生論學

 

先生學問根底深厚,且研治方面廣而見解深湛,更能參透古今、融通中西。已經(jīng)見之于刊行文字者,讀者自可一一覆按,而我在問學先生和與先生的文字交往中,先生所表述的觀點卻未能彰顯于世,均為吉光片羽、真知灼見,即使今天讀來,仍然會服膺其視野之宏闊和燭照之深邃。我認為自己有責任公布這些論述,并認為今天也是恰當?shù)臅r機。下面簡單分類輯錄,希望能夠有助于對先生進行研究的人,也希望這些觀點能夠引起學界的重視。
 

    (一)關于外來詞研究

先生認為在訓詁研究中,外來詞是最為薄弱的環(huán)節(jié)。

1986年10月16日陪侍先生,先生說道:外來詞的研究是訓詁學的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段注在這方面的探索值得重視,段注中常用“異語”來指別。由此我才領悟到先生《訓詁學略例》第二編專列一章討論“訓詁與外來詞”的深意。該章分三節(jié),分別討論“語言中的外來成分”、“漢語里的外來詞”、“研究外來詞是訓詁學的新任務”,內(nèi)容雖然簡略,但發(fā)凡起例之功巨矣。

(二)關于漢語研究方法

先生主張結(jié)合文化史研究漢語,并呼吁總結(jié)前人在這方面積累的寶貴經(jīng)驗。

1987年11月26日就漢語以及漢語學史的研究與文化史的關系問題請教先生,先生論曰:漢語研究的特點是和漢語本身的人文特點相適應的,即應結(jié)合文化史研究漢語。過去我們研究中國語言學史,一般是遵循著兩條路,或稱兩種框架,其一是傳統(tǒng)的文字、音韻、訓詁,其二是二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從西方引進的普通語言學理論。前者由于缺乏完備的理論體系,靠它自然無法從理論上完全解決中國語言學的問題;后者由于是舶來品,而這些舶來的東西并不完全適合于漢語的實際,難免牽強附會,不得真諦??梢姡鼈兌紵o法承擔總結(jié)漢語史和漢語言學史的任務。漢語的人文性,漢語言學史的文化學方法,呼喚當代學者重新從文化史的視角審視觀照漢語史和漢語言學史。章太炎的《文始》是一部集大成之作,可以此作為代表,總結(jié)前人漢語研究的文化學方法。

   (三)關于漢語研究現(xiàn)狀

先生對新時代的語言學寄寓厚望。1988年8月26日來信曰:“新的時代應當有新的理論高度,漢語科學研究應該有新的進展、新的突破。開拓萬古之心胸,推倒一世之豪杰?!?/p>

先生最為憂心的是語言研究不重視民族性,而一味“委心遠西”。

1988年11月14日復信評我關于語言研究現(xiàn)狀之言論曰:“來書論當代語言科學,深中時敝,‘西方中心論’流毒深矣,足下能著論廓清之否?”

1991年1月序拙著《潛齋語文叢稿》曰:“予嘗謂學術無國界,學者應知己知彼,不可因仍舊貫,蔽所希聞,然亦不可一切儀型西方。章太炎有言:‘中國之不可委心遠西,猶遠西之不可儀型中國也?!ā秶收摵狻ぴ瓕W》)語言文字為民族特征之本質(zhì)要素,語言文字之學,自有其特殊的民族風格、特殊的研究方法和特殊的歷史發(fā)展道路。世有委心遠西,以歐洲模式為師者,怪舊藝而逞空談,游心竄句于結(jié)構形式有無同異之間,以漢語、漢語學和漢語學史之研究,一切納入歐洲模式,錮天下之智能于無用者,不亦詭乎。”

1994年12月2日復信曰:“來信論及漢語科學現(xiàn)狀,此有識者所同憂,‘高處不勝寒’,奈何,奈何。語言學是領先的科學。但愿語言學家高瞻遠矚,鼓足理論勇氣,開拓萬古之心胸,推倒一世之豪杰,狠狠批判漢語科學中的歐洲模式論、西方中心論,以振興漢語科學,此吾輩之責也。我曾以遁世無悶相勵,此從吾輩進德修業(yè)立言,若辨章學術,考鏡源流,息邪說拒诐行,則吾輩責無旁貸?!?/p>

 1995年10月30日來信曰:“近來深感于當今不少學人傾心實用而忽視基礎,忽視理論研究,其后果使人心憂。許多人大聲呼喊:宏揚民族優(yōu)秀文化。民族文化最根本之載體在民族語言、民族文字、民族歷史。近百年來,我們的民族語言、民族文字、民族歷史受侮不少矣,這將使我們跨世紀之英才食其苦果,這將使我們民族的文化水平和精神素質(zhì)趨于衰落。遙想足下亦同此憂也?!?/p>

   (四)關于治學精神和態(tài)度

先生治學深造自得,強調(diào)精嚴。

先生平生著述豐贍,但很多從未刊行,我在給先生的信中建議先生系統(tǒng)整理出版,以嘉惠學林。1988年11月14日先生復信述其為學曰:“顧炎武謂著述之業(yè),當‘采銅于山’。仆服其遠識。平生為學,亦多深造自得之境,然未敢自以為是。昔日之得不足自矜,故隨手散棄者如雨珠落大海矣。吾弟督策之意甚厚,今后當計日收拾之?!?/p>

1990年初應朋友之約,我從已經(jīng)發(fā)表和剛撰就而沒有發(fā)表的文章中自編成論文集《潛齋語文叢稿》,請先生審核并題簽賜序。1990年4月15日先生復信強調(diào)收錄宜嚴曰:“尊著將刊專集,甚喜甚喜,惟入錄宜嚴耳!足下潛心學術,力果思精,十年一集,自為目錄,以矜慎自持為要,當異于今之以摦落為大雅者矣?!?/p>

先生治學寬厚待人,講究策略。

1986年6月,我讀完郭在貽先生的《訓詁叢稿》,擇錄出書中值得商榷的問題,其中較多的是反訓問題,寫成札記,準備寄給郭先生請教,先生以為不妥。7月 9日又從城中老宅給我來信,曰:“今年學報(按指《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第3期刊出了你的《反訓研究三題》,我建議你給郭寄去,正可以從一個側(cè)面表述你對反訓詞的看法?!?/p>

因為我的宏觀研究計劃是,做完注家研究之后轉(zhuǎn)入《方言》校證,所以所論注家并沒有止于清代,周祖謨《方言校箋》自然也納入了研究討論范圍。1990年6月28日先生來信曰:“評《方言校箋》一篇,鄙意以割愛為宜……名山之業(yè),每俟蓋棺而后論定,固當靜以處之耳。”

 

八、先生境界

 

我初識先生時,先生已經(jīng)年逾古稀,雖然清臞羸弱,但是精神矍鑠。1988年以后,先生的身體日漸衰弱,精神亦大不如前,但先生自強不息、樂觀面對,耄耋高年關切的都是學術和社會,并時時督促我的學業(yè),其情殷殷,感我至深。
 

1988年暑期先生大病一場。8月26日來信提出“漢語科學研究應該有新的進展、新的突破”這一期望時,先生大病初愈。信曰:“我自宜賓歸來,以伏熱感寒,遂致大病。頃始稍瘥?!癯啃∽?,始覺神志清爽,因讀來書,伏讀數(shù)過,乃振筆作復,知足下望我久矣。”信中透露,此前還帶病參加過外事活動:“前日 (八月廿二日),日本漢詩學會訪華團來成都,國際文化交流中心邀我代表四川詩詞學會接待,在杜甫草堂開中日詩藝交流座談會,我?guī)Р〕鱿?,在會上做了長篇發(fā)言,又被迫在會上即席賦詩。日方會長柳田圣山與我懇談,并贈新著《禪宗與日本文化》,詩人而深研哲學,亦足以發(fā)吾輩之深思也。”

1991年春天先生曾經(jīng)病重住院。先生7月14日來信曰:“今歲春間,受寒臥病即住進草堂療養(yǎng)院,四月迄今,病室寂處,如退院僧矣。此次病情頗猛,診斷為支氣管炎急性發(fā)作和阻塞性肺氣腫,現(xiàn)在雙肺底仍有濕鳴,心臟主動脈硬化,功能不全。經(jīng)向主任醫(yī)生再三請求,始于前日暫時離院?!毕壬胖袊诟赖氖虑槭牵屛液挖w航教授讀過先生撰寫的《揚雄方言研究》一書“序論”提出意見。

1992年春天先生再次重病住院。先生趁友人來揚州,托其帶來5月5日書信曰:“今年二月,又以心臟病住草堂,頃始出院,在家療治。病因是風寒引發(fā)支氣管炎、肺氣腫,并發(fā)冠心病。帶病可以延年,此亦辯證法。望釋注念?!?月6日再次來信曰:“久不奉書,只緣衰病,年來已經(jīng)兩次住草堂療養(yǎng)院,醫(yī)護周至,幸得康復……累讀手教,知精進不已,吾當十駕與扶輪也?!?0月30日來信曰:“不佞兩度住院后,體氣漸衰,然耳聰目明,眠愈熟,食愈甘,愛我者以期頤相祝,不佞亦以百歲為奮斗目標矣?!?/p>

1992年歲末,我將登載給先生祝壽文章的《學人》寄呈先生,1993年1月26日(農(nóng)歷正月初四)先生來信曰:“除夕前日奉寄書及手扎,如親面語。一年將盡夜,萬里遠離人,言念昔游,愈感饑渴矣。辱以鴻文祝我髦歲,百朋捧賜,愧荷曷勝!諷籀再三,益嘆足下思精力果,胸有真知,異于今之類纂雜錄者,循此以往,學有緝熙于光明,淮海維揚誕育后人矣……與足下別久矣,引領東望,懷念日深,萬里吳船幾時西征邪?年來頗衰,無遠游之興,乏濟勝之具耳?!?/p>

1994年秋日,終于有機會去重慶公干,因此陪同趙航教授特地轉(zhuǎn)道成都看望先生。回到揚州后把洗印出的照片寄呈先生,信中談及我對漢語研究現(xiàn)狀的種種憂慮。先生12月2日來信曰:“別易會難,人情所重。此次文旌偕趙航先生賁臨敝廬,真不啻從天而降也!乃匆匆一聚,又聽班騅,別悰未罄,愁腸旋結(jié)……正擬復書,旋有寒疾,支氣管疾驟發(fā),遂入草堂療養(yǎng)院診治,瞬即一月,始得稍蘇?!痹谶@封信中,先生發(fā)表了對語言學研究現(xiàn)狀最為鮮明的評論,并強調(diào)我們應當承擔起的時代責任, 1995年10月30日的來信中又再次發(fā)表了對語言學現(xiàn)狀的看法和建設意見,均詳上文所引。

 

余篇

 

在獅子山讀書期間,我和先生經(jīng)常見面,當我的研究進入關鍵時期,則幾乎每周都要見面。先生授課或因事到校,我們就在教授公寓茶敘,先生沒課時我就去先生鹽市口老宅。先生起床很早,在院子里稍稍活動后就看書寫作,遵囑去先生老宅一般是在上午十點前到;每次師母總會備置好美食,讓我和先生在書房小酌論學,先生午休前告別返校。畢業(yè)后直到1995年底,我和先生的交流主要通過書信,而從1996年開始,我則改用電話和先生聯(lián)系,因為先生回信太費精力。1990仲夏,我應邀參加《揚雄方言研究》統(tǒng)稿會,去過成都一趟,因為掛念并擔憂先生的健康,1994年我專程繞道去成都看望過先生一次。而我深深感到內(nèi)疚的是,去看望先生的次數(shù)太少太少。

我以為:先生老宅遭遇拆遷,被迫搬入樓房公寓,此乃傷我恩師之元兇一;煩雜社會事務勞擾先生,攪亂先生平靜生活,損我先生精氣,此乃傷我恩師之元兇二。

先生老宅座落在城中紅照壁附近的新光華街,那是距離鹽市口不遠的一個幽靜的街巷,四合院,小瓦平房,庭院春夏秋冬皆生機盎然,記得正屋十一梁,聽堂檐下有走廊,古色古香,冬暖夏涼,先生生活于斯77年。1989年市政建設毀我先生老宅,先生于當年7月被迫遷居西郊白果林小區(qū),1989年11月1日先生來信述及此苦曰:“居小樓如蓄樊中矣!”遷居后圖書資料清理成為沉重負擔,直至1990年4月15日先生來信還說:“圖書器物至今猶未措置就緒。不遑寧處,實嘆勞生!”

先生學問深湛、德高望重,生性隨和而樂于成人之美。1988年,已經(jīng)77歲的老人還出任四川省高師師資培訓中心導師,1989年被聘為四川省優(yōu)秀圖書評獎委員會專家,四川省詩詞學會的各種活動也常常需要出席,至于論文評審、專著評議之類涉及職稱、獲獎之類的繁雜事務,更是每年一堆,先生雖深感精力不支卻不忍拒絕。1989年11月1日來信中先生嘆曰:“種種無益之事,耗我有涯之生矣!”

先生雖然向來清臞羸弱,但除了支氣管炎并無其他沉疴頑疾,先生為人忠厚,心境平淡,一副仙風道骨。我認為先生一定能夠活過百歲, 所以曾和先生約定,百歲華誕時邀集海內(nèi)外同仁和同門在成都舉辦學術盛會給先生增壽,誰知天不假年,嗚呼先生!

成都東郊的獅子山很美,春天繽紛燦爛的桃花,秋天云蒸霞蔚的柑桔,起伏綿延的山岡、曲折幽靜的小道,以及山下不時呼嘯而過的成昆火車,這些鏡頭都鑲嵌進了我的學術年輪。獅子山有我很多老師,他們對我的成長都付出了心血,而君惠先生對我的影響最為深遠:川師校內(nèi)先生寓所的茶敘答問,新光華街先生老宅的小酌論學,長江首尾之間尺牘的指導鼓勵……我的系統(tǒng)學術訓練完成于獅子山,我的《方言》研究起步于獅子山,我的學術進展來自君惠先生的指引,我的所有研究及其成果都深深滲透了君惠先生的心血!

人生有涯而師恩無窮,天地長久兮我情曷終!

 

2008年2月28日初稿,2008年3月8日改定于清華園東鄰之潛齋。

 

 

注釋:1.本文所引君惠先生的話,或取自本人當年的學術日記,或摘自先生的親筆信函。前者不加引號。
 

2.1991年2月先生來信囑稍加刪節(jié),我遵囑又刪去萬字左右。但《揚雄方言研究》出版時只剩下四萬余字,致使部分章節(jié)不成文章,有些章節(jié)之間比重嚴重失衡。最終刪節(jié)并非本人所為,出版前亦未經(jīng)我寓目。

 

本文原刊載于《勵耘學刊(語言卷)》,2008年第1期;《余篇》部分參考了《語言歷史論叢》第三輯,2009年。

 

感謝華學誠教授授權發(fā)表。引用請核對原文。

 

 

作者簡介

 

 華學誠,男,漢族,江蘇興化人,1957年8月出生,文學博士。北京語言大學特聘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博士研究生導師。

現(xiàn)任北京文獻語言與文化傳承研究基地首席專家兼執(zhí)行主任、北京語言大學文獻語言學研究所所長、北京語言大學學術委員會委員、北京語言大學人文社科學部學術委員會主任、《文獻語言學》主編。兼任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北京師范大學《勵耘語言學刊》、華中科技大學《語言研究》等學術刊物編委。

 主要研究方向為訓詁與歷史詞匯、古代語言學文獻、漢語方言學史等,已出版《周秦漢晉方言研究史》《揚雄方言校釋匯證》《揚雄方言校釋論稿》等專著8部,主編教材一套8種、學術研究叢書一套8種,參編教材、工具書多種,發(fā)表論文80余篇。

本世紀以來先后獲得全國百篇優(yōu)秀博士學位論文、北京大學第十二屆王力語言學獎一等獎、高等學??茖W研究優(yōu)秀成果獎(人文社會科學)一等獎等重要省部級以上獎項6項;承擔北京市、教育部和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等省部級以上課題6項,2016年獲得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攻關項目《中國古代方言學文獻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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